洗脸与反党
野靖环
这个题目很荒唐。谁能把“洗脸与反党”联系在一起呢?只有北京市劳教人员调遣处。
我是2007年4月24日进入调遣处九大队的。刚进来,就被“清身”,许多衣物和生活用品都被“自愿抛弃”了。我要求留下一条毛巾擦脚,搜身的女警察不耐烦的告诉我:“按规定,只许用一条毛巾。”
第二天早上5点50分起床后,以班为单位,按顺序放茅、洗漱。这个班出了厕所,那个班才能进来,两个班的人不许见面。
早上上厕所,从进门到出门只有4分钟时间。小哨(牢头狱霸)已经喊“六班还有1分钟”了,可是昨天和我一起进来的王晓丽(61岁)还蹲着,像是大便的样子。班长齐兆兰站在门口叫王晓丽起来,说早上不许放大茅,10点钟的放茅时间才允许放大茅呢。
王晓丽说:“我每天都是早上大便。”
马上,指挥放茅的小哨和齐兆兰一齐叫嚷开了:“王晓丽,你少废话,快起来,这不是在你家,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你还想睡觉呢?行吗?这是调遣处!”
王晓丽说:“在哪儿也得让人拉屎撒尿啊!”
“在这儿就不行!”齐兆兰一边说一边走到王晓丽的茅坑前,“因为你一个人耽误了大家洗脸,你缺德不缺德?快起来!”
(这里都是以班为单位集体活动,一个人犯错误全班挨罚班。这是连带责任制和陪绑制度。)
王晓丽没有办法,只好站起来。
洗漱也只给4分钟时间。厕所的隔壁就是水房,我一进水房就麻利的拧开水龙头,一边用盆接水,一边快速地刷牙。这里的水像冰水一样凉,含在嘴里冰的牙疼。刷完牙,我用手沾一点水搓了一下脖子。马上就听见了小哨的叫声:
“野靖环,谁让你洗脖子啦?只能洗脸,不许洗其它地方!”
我说洗一洗昨天剪头发的头发渣子,扎的很难受。
小哨说必须先向队长“求洗脖子”,队长允许后才能洗。“你不求就敢洗是破坏规定。”
我说:“我刚来,不知道这个规定。”
小哨说:“你不知道你还看不见别人怎么洗呀?装傻充愣的!”
我只好不洗了。我刚把手抹上肥皂就听见喊了:“六班还有一分钟”,我赶紧把水扑噜到脸上,就算洗了脸。
王福芳是最后一个离开水池子的,小哨朝她喊:“你磨蹭什么?快点!今天超了时间,明天就停你洗漱!”。
回到班里,我一边用湿毛巾擦脖子上的头发渣子,一边说:“洗脸还不让洗脖子,怎么这样呢?”
班长齐兆兰立即制止我说:“野靖环,不许散布不满情绪!”
郭燕燕是筒道里的第一霸,她说:“这算什么呀。我一进时(此次是她第二次被劳教)是夏天,在调遣处3个月没洗衣服没洗澡,裤衩和袜子都能站起来。那时劳动是包筷子,干一天活儿就被土沫子、木屑糊满了。有的人刚进来时被剪头发还不愿意,还想留的长一点,没几天头发就粘在一起了。好多人都赶快剪成秃子了。又脏又热,3个月不让洗澡、洗头,那是什么滋味?胆子大的、和小哨关系好的,洗脸时偷着洗头。小哨不说,可是没有几个能逃过监控的。她们宁肯扣分、挨罚,也得洗。你还对剪头发有意见,要是那时候进来,不让你剪你才受罪呢!每个人的脖子都像车轴似的,就脸是白的,耳朵眼都被糊上了也不许洗。现在每个星期能洗一次澡了,还不是前辈们挨罚换来的。”
后来我看见,还是经常有人为了洗漱、放茅被罚。
我想好了,见到我妹妹时,让她给王岐山写信反映这些事。因为我进过6个拘留所、看守所,我向当时的市领导强卫写信反映过问题,都引起重视了。
5月18日上午,大队长杨亚楠亲自带我出了九大队的大门。我不知道去干什么,也不敢问。等开始往接见室拐弯时我一阵兴奋,明白是带我和家人见面了。(按规定,“新生”进来15日内可以与家人见面,我已经进来24天了。)
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人跟着一个警察从南边那条小路往接见楼走来。我大声喊:“大姐!小春!”
杨亚楠制止我:“别说话。”
我姐姐听见了,她转过身往我这边看着,她站在那儿愣住了,使劲的盯住我,突然,她从接见楼侧面的小路朝我这边走过来,带着她们来接见的警察喊她:“别走了,别走了。”
但是她还是顺着墙边走,看着我喊:“小环!是你吗?是小环吗?”她已经认不出我了。
这里的接见是隔离式的,隔着玻璃,两边拿着电话。我姐姐的眼泪不停的往下流。
我对姐姐和妹妹说:“这里挺好的,一人一个铺位,吃的比拘留所好,我吃的也很多。”
我妹妹说:“你就别跟我们说假话了,张淑凤刚出来,我们都知道里面是什么样了。”张淑凤是北京顺义的上访人,她可受尽了虐待。
我看她们知道这里的事了,就把洗脸、上厕所、一个星期只能洗一次内裤的事说了,让她们给北京市市长王岐山写信反映。
杨亚楠坐在我身边,不停的打断我说话。“别说这个!”“这是问题吗?”
我妹妹看见杨亚楠总是阻止我说话,隔着玻璃朝她喊起来:“你为什么不让她说话?你们心里有鬼吗?”
虽然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,但是和家里人见面之后心里踏实多了。
回到了九大队,杨亚楠把我带进北一,让我以军人立正的姿势低头站着,教训了我一个半小时。
“野靖环,你今天违反了接见纪律,你知道这是什么错误吗?”
“你竟敢跟家里人说这些废话!让你见面,就只能说好,不利于改造的话不许说!你才来几天哪?别人都是这样洗漱、放茅,你就想特殊?不就是不让你洗内裤吗?别人都不洗,怎么你来了就那么多事儿?”
训话结束时,我的腰和左腿已经疼得麻木了。
6月8日上午,我被叫到北一,副大队长袁源和2个男警察在屋里。我站在门外按规范报告后被允许进来。
其中一个戴着三个星的男警察说:“我是北京市劳教局的,我姓冯。我们来调查几个问题。”
我一听是劳教局来的人,立即激动起来,好像见到了救星。
我就开始说了:“正好我要向领导反映一些问题------”
马上被他打断了:“你别忘了你的身份,现在你只能听我问你问题,问什么说什么,你不要自己说。”
我说:“你不是来调查情况的吗?我有情况不能说吗?”
他说:“我再跟你说一遍,别忘了你的身份!”
我说:“我是什么身份哪?”
“你是劳教人员啊!你不知道吗?”他说。
“是啊,我是劳教人员,我反映劳教人员的问题还不行吗?”
他说:“看来你还是没有摆正身份,现在我再告诉你,我问你什么,你回答什么。”
他看着我的鞋问:“你的鞋怎么破了?”
我说:“我的脚趾甲一直没剪,顶破了。”
“不可能!你才来一个多月就能长那么长?我参加野外生存训练48天还没顶破鞋呢。”他说。
他的这种口气让我觉得心里凉了。
我说:“我在拘留所就一直没剪。我想你参加野外训练时可能是穿的皮鞋,而这里发的鞋只有两层布。”
他又问:“你们这儿可以洗内裤吗?”
我说:“一个星期洗一次澡,让洗一次衣服。我就是想请求能------”
“你撒谎!”他打断我的话“我刚刚调查过别人,人家说可以随时洗内裤。”
我惊讶极了:“你调查谁了?就因为不让洗内裤,我只好用护垫,又过敏,得了阴道炎。我还让我妹妹给王岐山写信反映这个问题,怎么会有人说每天都让洗呢?”
他说:“那只能说明你没说实话,我和你谈话之前已经在大厅调查了,好几个人都说可以洗。”
我说:“你把她们都叫来当着我的面问一问,你把所有的人都问一问,是不是我没说实话。如果每天都让洗,我还跟家里人说不让洗,我又撒谎了,又让家里人着急了,那我可就是有毛病了!”
他又问:“你们中午可以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吗?”
我说:“不让睡。一整天连眼睛都不许闭一下。中午放下饭碗就干活,非常疲劳,下午干活的速度明显比上午慢。年老的人很多,中午这段时间确实很难受,希望领导能解决。”
他说:“你又撒谎了,我刚才也问过别人这个问题,人家都说中午可以休息。”
我提高了嗓门:“明明是中午不让休息,怎么会有人当着你的面说中午能休息呢?到底谁在说假话呀?这是怎么回事呀?你们来调查了,为什么大家不如实地反映这里的情况呢?”
我进北一之前看见几个牢头狱霸在大厅里聚在一起,断定她们说假话了。回到班里,我就直截了当的问“生活委员”代元元:“你为什么不说实话?难道你不想洗内裤吗?你不想中午休息一会儿吗?你被长留了不是很难过吗?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改变咱们的环境呢?”
代元元无可奈何的说:“我根本没说话!她们那样说,我还能说什么?”
“她们为什么那样说?”我奇怪的问。
“不那样说行吗?你挨大队长的骂算是轻的,要是换了别人敢说这些话,就等着吧。我们要是敢跟领导说,还活不活了?”听代元元这样说,我也理解她们的难处了。
7月23日星期一,下午是九大队的接见时间。凡是等着和家人见面的人,都从早就心情激动,我也是这样。
上午,我被带到北一,一个体态偏胖、略显臃肿的中年男警察坐在桌子前,我按规范报告之后进去立正、低头站在他面前。桌子上放着一张纸,他看着纸,头也不抬的问:
“《劳教人员守则》第一条是什么?”
“是,报告领导,《劳教人员守则》第一条:拥护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,不准散布敌对言论和煽动敌对情绪。报告领导,回答完毕。”我马上按规范的报告词回答。
他说:“你利用写信和见面的机会把劳教场所的情况暴露给外面,违反了劳教的有关规定,所以停止你三个月与家人见面。你向外面说这里的情况就是散布敌对言论,就是不服从管理;不服从管理就是说明你对劳动教养不服;对劳动教养不服就是反对劳教制度。劳动教养制度是社会主义的一项重要制度,你反对劳教制度就是反对社会主义制度、就是反党。所以,你违反了《劳教人员守则》的规定。现在,经北京市劳教局研究决定,先停止你与家人见面,看你的表现再做进一步处理。”
他的每一句话,都像无数根针一样扎在我的身上,直刺我的心脏。
我的声音都哆嗦了:“报告领导,我只是反映了洗脸、上厕所的问题,这和不服劳动教养没有任何关系。就算我不服劳动教养,也不能定性成反对共产党啊?我跟家里人只说了不让洗内裤和干活时间太长了,如果我说的不是事实,你可以定我是诬陷罪,也不能说我是反对共产党啊,那不就成了政治犯了吗?”
他不说话。
我的声音不在颤抖了,嗓音提高了说:“我还要向劳教局反映问题,为什么对我实施包夹?为什么不允许我直接跟队长说话?为什么利用劳教人员整治劳教人员?”
我还说:“我的腿已经肿起来了,这种包夹的方式是虐待,是迫害,我要求劳教局领导制止这种做法。”
他站起来说:“你走吧。”
下午,其他人出去接见了,我和王淑贤(56岁)没有去接见。她没写接见信,她家在平谷山区,太远了,孩子来一次要两天时间。
停止和家人见面是一种严重的惩罚方式,我的心里像油炸一样的难受。
王淑贤一句话不说,默默的坐着,又默默的掉眼泪。
在筒道里值班的小哨看见了,站在门口朝我叫喊:“野靖环,是不是你挑动法轮功了?”
我不说话。
王淑贤赶紧说:“不是,不是,我们没说话,我就是想儿子了。”
当天,包夹人史立娜写在《包夹记录》上写:野靖环煽动法轮功的不满情绪。(她把记录本上的一张纸撕掉,揉成一团,放在桌子上。她离开桌子时我打开看到了这句话,只是情绪的“绪”写成了继续的“续”。可能因为写错了才撕掉的。)
经过我妹妹和“新国大”朋友们的斗争,我被停止2个月接见。到9月24日恢复我接见时,我才知道是我妹妹给王岐山写的信转到劳教局了,他们来调查后给王岐山办公室回复,说经过调查,野靖环反映的问题不是事实。王岐山办公室将此回复书面寄给我妹妹。
您明白“洗脸和反党”的关系了吗?